梦中犹记:风雨木杓巷
——代《落霞集》序
■薛元
清明时节,
天沉沉,心也沉沉。
雨纷纷,泪也纷纷
转眼,周总离我们而去,一年多了!
去年元旦刚过,缪总(温州市新闻传媒中心副主任、副总编辑缪磊,老同事习惯叫缪总)来电:“周总染新冠住院了,医院不让探视,等他出院后我们去他家吧。”之后的2月19日下午,何总(温州日报报业集团原党委书记、社长何建平,老同事习惯叫何总)打来电话,说“周总情况很不好,准备回家了”。当时,我手头正有点事,可谁知,我忙完事赶到他家时,周总已溘然长逝。想起因为自己的迟到而未能见周总最后一面,想起2022年记者节与周总“明年记者节见”的约定,想起跟着周总学新闻的许许多多,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。
脱不开哀伤,甩不掉自责,消不了愧疚。前不久,一羽嘱我为其父亲遗作《落霞集》写几句。我斗胆应承下来,心想,也算是缅怀中检讨、检讨中缅怀吧。清明时节,捧读《落霞集》,又翻开报纸合订本,睹物思人,感慨系之。端详着当年的稿件、标题、版面,回忆迅速上位,往事历历在目。三十二年,梦中犹记,风雨木杓巷……
温州日报、温州侨乡报(温州都市报前身)原总编辑周纪宣
1992年的温州侨乡报,山重水复。三个瓶颈制约,举步维艰。
一是“赔本财务”。侨乡报属差额拨款事业单位,市里给了10个编制,包括工资在内年人均3000元办报经费。报纸原先半月刊,1991年起改为每周一期,采编、印刷、发行等成本也随之急剧叠加。蔡生(侨乡报总编辑蔡育麟,周总前任,老同事习惯叫蔡生,即蔡老师)曾特地远赴欧洲,一个侨团接着一个侨团游说,结交了一批侨领朋友,募集了一笔可观的资金,同时以每年50美元的订价收获了一些真正的海外订户。这样,省吃俭用度过了一段时期。原想借助改革,刺激“外需”,他从温州日报调来了何建平和刘刚,让两人分别负责采编和经营,招兵买马,开启包括改周报在内的系列改革。无奈报纸基础太差,积重难返,改周报后效果显现似有些滞后,“赔本财务”很快捉襟见肘。
二是“发行尴尬”。侨乡报发行地域很广,分海外、本市和市外三个板块。海外订户不多,另外一部分是赠送的,要一份份装进信封,贴足邮票,交邮局寄达。一般情况下,到西欧、北美需半个月甚至更长。报纸有没有新闻,暂且不论,单是邮费,海外读者每份每年要倒贴近百元。本市发行是委托邮局办理的,也就几千份,订户大多为侨乡侨企侨属和相关部门单位。邮局的操作非常牛,先扣下39%的发行费,剩余报款分12个月逐月支付给报社,因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市外这一块,国家和省级外事侨务系统赠报是必须的,国内侨报互赠也是省不了的。直白地说,真正的订户,少得可怜,还有一个孪生兄弟,那就是,广告少得可怜。
三是“本报无讯”。原先报纸双周一刊,每期4开4版。单一的侨乡侨情侨人侨事报道,半月一报,新闻都熬成旧闻。“本报讯”差不多是“本报无讯”,新闻少,可读少,可用少。1991年元旦起改周报后,在可读可用上费了很多心思,请张国银担纲一版编辑,任远来编排画版样(那时候还没有电脑排版),推出新中国成立后温州报纸第一批个人专栏等创新之举,还聘请沈绍真、林唯敏、沈智毅、郭明敏、朱小央等一批专业高手为专栏撰稿,后来任报业集团总编辑的杜宇、集团副社长王秀权等,当时也都曾给予很多支持。还开办温州最早的旅游、房地产专版,特聘黄洁、陈金武等专业人士担任版面主持人。其阵容堪称豪华,也陆续有了一些起色,但周报时效差、信息量少、影响力微弱的致命短板,依旧是最大的羁绊,依旧很难破圈。读者嫌弃侨乡报旧闻多,同行则笑话我们专业炒冷饭。
1992年5月,风雨飘摇中的温州侨乡报,又添一个变故:总编辑换人!蔡生去了市侨办任副主任,接任的是温州日报原总编辑周纪宣。蔡生对我们关爱有加,视同学生和子女,更重要的是,侨乡报一揽子振兴计划正待付诸实施,突然一下子要离开,实在无法接受。大家担心,蔡生和侨办侨联侨团侨领关系很铁,纾困解难的点子多门路广,一旦离开,原有资源立马缩水,往后的日子咋办?
紧接着,就有单位向何总(时任侨乡报总编辑助理、分管新闻采编)招手,并开出相当优厚的条件吸引他跳槽。何去何从?真是路难行、意难平。那天晚上,我们坐在办公室前的小阳台上,一根接一根抽着烟。走?还是留?可能遇到的各种改变,可能面临的各种挑战,一次次分析,一个个比较,一轮轮梳理。最后决定,留下来,与侨乡报共存亡。周总若愿意带着我们干,我们义无反顾;周总若觉得累,让我们赴汤蹈火。起身时,东方已露鱼肚白,阳台满是烟蒂,两包“三五”和一包“上游”一支不剩。
出乎意料的是,时年55周岁的周总没有躺平,而是比我们更拼,豁出去更彻底。他一手抓版面改革,一手抓广告发行,带着我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,突出重围,成功逆袭。之后短短几年,侨乡报迅速崛起,远远超出了周总自己拟定的发行量5万份、年广告额500万元、年利润50万元的“三个五”预期。
一直想要弄明白“为什么”,有一次我忍不住问:“周总,听说当时先安排你去机关的,你为什么不去,偏要自降半级(日报总编辑为正县级,侨乡报总编辑为副县级,周总转任时文件虽注明原职级不变,但实际职务是低了半级)来侨乡报吃苦?侨乡报难,你不知道?”
他不假思索便给出答案:“除了新闻,其他不会。来侨乡报吃苦,那也总归是张报纸呀!侨乡报难,听说过,这么艰难,真想不到。”
当时,我以为自己弄明白了。其实,直到许多年后,我才真正有所悟:“除了新闻”四个字,真情流露,字字铿锵,蕴含的是,择一业、终一生的新闻情怀和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专业执着。而这样的情怀和执着,又有几个人在挫折、坎坷、忍辱负重中始终坚守?
图为温州侨乡报原木杓巷31号旧址
情怀,无法充饥,但会感动上苍,让人破防,赢得更多的机遇和回馈。
侨乡报的先天不足,办公场所的迁徙可窥一斑——短短几年,从谢池巷、书堂巷到木杓巷,一直租房子,一直居小巷。同事们戏谑,这是限量版不规则狗儿搬窝。
木杓巷31号,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一幢3层小楼,在当时低矮破旧连片的木杓巷,辨识度相当高。房东是一位华侨,知名度也非常高。小楼每层可用面积大概100平方米,分5个房间。一楼租给鼓楼工商所,侨乡报租二楼,三楼由房东委托打理房子的亲戚自用。在这里写稿编版面,经常碰到莫名其妙的上下惊扰:楼下,冷不丁会有人上来问“营业执照你这儿办?”楼上,突如其来一阵孩儿啼哭声。但好歹是个窝,吵就吵呗,熟悉了,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。
周总初来乍到,听到的汇报是,房租还没交,欠了有些时日了,再拖延就不好意思了。
侨乡报的先天不足,还在于最初的定编定岗定员——正副总编辑各1人,编辑部、经营部主任各1人,办公室文秘兼会计1人,出纳兼美术编辑1人,采编若干人,至于一家报社不可或缺的对应广告发行印刷的具体岗位,好像没有考虑,也可能是本来就留给报社自己去考虑。平心而论,一份半月刊四开四版的报纸,10个编制应该绰绰有余,但有个前提,必须财政包养,或者广告如雪花般漫天飘来。包养?就是要将“差额”改为“全额”,不管有没有粉丝有没有流量,躺赢。只是这绝对像手摘星月,遥不可及。创刊初期,邵摩西和吴孟前、汤一钧等侨乡报人,虽历尽千辛万苦,但一些体制上的难题还是无法解决。蔡生来了之后,想到了自身改革,想到了缩短出版周期,想到了广告引流。摸着石头过河,是当年温州的时髦。谁摸石头?谁过河?当时的在编人员中,如徐晓磊、陈墨霆、江湘红、吴瑞珍、胡赤青等,手上都有许多活。有条件入编的,不会进侨乡报,想进侨乡报的,几乎不具备条件。那么,只能先临时聘用。就这样,采编、广告、发行相继聘用了编外人员,每人月薪150元左右,年终再给点意思意思。工资不高,但按聘用10人计算,一年至少也得2万元。在那个时候的侨乡报,这是庞大的成本支出,更是沉甸甸的负担,要知道财政经费一年才3万元。
也许是对新闻的格外敬畏对编制的特别憧憬,当时的临聘人员如邵敏、朱晨绿、周景飞,以及后来的马塞青、樊晓滨、项奏慧、郑小华、陈洪漪、李雪锋、李罗华、周向勇、王铁军、刘琳琳、陈莉莉、李伊琳、黄勤、王金杰、黄建凡等,特别能吃苦,特别有闯劲,其人生辞典里似乎找不到“疲惫”二字,还自带“挫折免疫力”,摸爬滚打,天天受挫,天天自我治愈。因而还真摸着了一些石头,过了几段难过的河。比如广告,就让有些不可能变成了可能。他们凭着爆棚的热情、永不停歇的自行车双轮和“鬼也被说笑起来”的韧劲,捎回了一个通栏、半版甚至整版广告,让全报社为之尖叫,可回头便是要有多沮丧就有多沮丧。
一家公司比较了几张报纸同时刊登同一广告后的效果反馈,“从侨乡报上看到广告后打电话的几乎为零”,项目经理很客气地对我们的同事说,“你这么敬业,我也很想帮你,可这样的效果,我怎么说服公司高层和同事?”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:之前也就算了,以后恕不安排,没有第二次没有以后了。这还算好的,有的广告已见报,广告款拖着迟迟不给,理由是,一点效果都没看到。那段时间,员工自行车被盗是常态,一次性广告也是常态,而惴惴不安、嗷嗷待哺、常常被拒绝,更是令人刻骨铭心的侨乡报常态!
留下聘用人员,钱,哪里来?不留聘用人员,活,谁来干?先天不足,后劲乏力,一大堆难题,如印刷厂设备更新、报纸征订发行,等等等等,约好了似的,拦也拦不住,齐刷刷都跑进了新任总编辑的办公室。
败军之际,危难之间。面对重重困难,周总的应对是,先借力下蛋,再自主孵蛋。
活下去,首当其冲要有广告收入,自己会下蛋。下蛋报纸,才是报纸中的黄金纸。报纸广告,大致分两类,一类是行政公告,出自部门,一类是商业广告,来自市场。而当时报纸的广告份额,逾95%在温州日报,说是“清场式遥遥领先”,一点也不夸张。温州侨乡报、温州科技报、食品导报、温州广播电视周报四家(温州晚报未创刊)里边,电视周报最强,侨乡报最弱。榜一大哥的地位无人撼动,绝对强势的权威性和影响力,让部门单位、企业商家自成共识,刊登公告或广告必去温州日报。哪怕登一则小小的遗失启事,温州日报也是普通市民非常自觉的唯一选择,没有唯二。电视周报因其垄断电视节目预告,成为市民家庭抢手货,自然也有了广告的江湖地位。科技报和食品导报,有相关部门、系统背书,小日子也是蛮温馨的。理论上,侨乡报面向61个国家和地区的温州人,但真真切切的读者市场和可依赖资源相当有限,想要突出重围,分得一杯羹,难上加难。
蛋生何方?路在脚下!周总跟大家说,有新闻才有读者,有读者才有广告,思路决定财路。但办好报纸需要时间;眼下,我们饥肠辘辘,得先找米下锅,只能以勤敲门,以诚动人,赢得部门支持,争取行政公告。先借力下蛋,待报纸影响力有了,再谋自主孵蛋。
之后,他率先垂范,骑着单车或独自或带着我们,一路奔波去求三姑拜四嫂。有时候场景很温馨,见面第一句话便是“周总,你打个电话即可,不要亲自跑过来呐”;也有的颇具幽默感,让办公室人员转告“有要事出去了”,而转身就在边上的洗手间尬逢。其间,甘苦透心,炎凉自知,至今记忆犹新。不过,遭受冷遇之时,我们反而觉得,有这样的总编辑,夫复何言?夫复何求?
有一次,在鹿城工商局,时任局长卢先理说:“老周啊,你都这个年纪了,还这么辛苦,为了什么?”不等周总回答,他转而对我们说:“其实,我知道,在你们周总心里,报纸比什么都重要,就冲着老周对新闻如此执迷不悟,我真不忍心让你们空手而归。”
后来,鹿城工商局同意《企业法人登记或变更的公告》安排在《温州侨乡报》上刊登。在鹿城工商局工作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们,卢局长说了,《公告》在《温州侨乡报》上刊登有三个理由——助力开放;支持外宣;致敬报人。好一个“致敬报人”,让我们倍感情怀不老、人间值得。
后来,市公安局也同意《居民身份证遗失启事》安排在《温州侨乡报》上刊登;
后来,市工商局《外资企业登记公告》等相继亮相于《温州侨乡报》;
后来,版面上类似的公告逐渐增多,虽然各有各的支持原因,但有一点大体相似,用当年市公安局吕宗文处长的话说:周总那坚如磐石的新闻情怀,侨乡报人舍命拼搏的敬业精神,让我们觉得可以期待、值得期待。
再后来,侨乡报挺过了那段艰难岁月。房东不仅没收回二楼,还把一楼都租给了我们。
……
确切地说,应该是借助周总的报人IP,侨乡报揽得一批重量级铁粉,适时变现,化解了初期温饱问题的困扰,继而轻装上阵,专注办报,积力蓄势,开启了颠覆认知的侨乡报逆袭之旅,及至迈向都市报的高光时刻。
最令侨乡报人如打了鸡血般兴奋的是,时任市委书记张友余来报社调研。
1994年9月,报社发展向好,也遇到了诸如人才引进难等新问题。何总给张书记写了一封信,就周总带着侨乡报人坚守新闻情怀锐意改革及所遇问题与困惑等,实话实说向张书记作了汇报。收信后,张书记非常重视,和时任市委副书记钱兴中,带着时任市人事局局长鲁广维等,来侨乡报调研。他说:“建平同志的信写得好,很受感动,侨乡报新闻宣传和自身改革做得好,很有成效,有担当,有创新,今天来,既是看望大家,也是现场办公……”
书记一席话,让大家感到特别暖心,特别受振奋。更重要的是,后来,多年无法解决的难题都迎刃而解。
紧接着,时任市委常委、宣传部部长薛振安来报社调研,帮我们解决了许多实际问题。
办好报纸,自主孵蛋。理想丰满,现实骨感。别的不说,单是采编团队的实力,就容易让人底气不足。当时,除了周总和何总,其余都是清一色的新闻菜鸟,许多人还是白纸一张,连什么是消息什么是通讯都傻傻分不清楚。有的充其量只是文学爱好者,与新闻传播还差好几条街。整个编辑部,就像一匹老马一匹壮马拉着沉沉的大车,还挂着一串拖斗。好在老马识途,壮马有劲,一边拉车,一边探路,一边授艺。然而,正是这样一个从报纸名称到采编实力基本上都是低配的团队,竟跑出了绝佳竞争力,跑出了全员加速度,跑出了超车新赛道,成就了一段涅槃传奇。
周总真正在采编版块上发力,是1993年春节过后。此前,或许是正赶上了下半年发行重要节点,毕竟发行是生命线,无暇顾及版面,也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观察、发现、思考。起初,我们总以为,党报总编辑的办报理念笃定是严肃+规范。私底下,我们还曾经嘀咕,这样的基因若融在侨乡报的版面上,会不会碰撞出刻板+沉闷的化学反应?但是,我们的杞人忧天没多久就被打得落荒而逃了。
缪磊采写了一篇小通讯,以超温暖的底层视角,叙述了街头擦鞋业的变化和擦鞋匠的人生,其中还有一段关于“鞋匠递来一张名片,其上八个字格外醒目:皮鞋擦光,每次2元……”的细节描写。记者采写很用心,我们编辑也蛮费神,苦思冥想大半天,做了一个自我感觉超好的双行题——
主题:风光你带走,苦乐我心知
副题:——街头擦鞋匠的别样人生
周总看过之后说:“题材很好,采访到位,标题也不错,还有点诗意,只是……”坦白地说,听到“也”和“只是”,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心里有些不高兴,还有些不服气,拼命作一番说明和解释。周总笑着说,“从稿子来看,纵向最大的变化是,街头擦鞋匠也开始注重品牌营销,尝试着自我包装,这是改革开放催生的民间新事物,是新闻,而擦鞋匠递名片,正是承托新闻的最佳载体,只是标题未把新闻核提上来,”他随即拿笔将主题改为——
名片:皮鞋擦光每次2元
一“改”传神!于我而言,真是醍醐灌顶,豁然开朗——原来新闻标题可以这样!要知道,30多年前的报纸标题,刚性词汇仍顽强地占据着主导地位。尤其令人郁闷的是,人们都不喜欢新闻传播中那种居高临下的话语体系,又习惯性与这种强势话语友好共存。蓦然间,标题如此平和,新闻如此轻灵,简直让人眼前一亮,似一股清流沁人心脾。
一“改”封神!至少,我心如此。之前有日报同行说过,“老周,耳朵很背,业务很好,出手很快”。而今,零距离领教“三很”,感触特别深,果然天花板级高手——那提炼标题的灵动,判断价值的敏感,驾驭传播的自如,拿捏新闻的恰到好处,深烙于我们的脑神经。
也就从那时候起,我们不失时机抓住这稀有的窗口期,真正打心底里拜周总为师,崇其德,敬其艺,步其履,效其行,开启理想与专业双向奔赴的新闻之旅。衣带宽,犹未悔。
当心悦诚服一旦成为拜师学艺的主基调时,高段位师傅的一言一行、一笔一画,都可能产生滋养专业成长的正能量。比如,周总说了一句“有时候新闻背景比新闻事实更重要,因为没有背景衬托,事实也会黯然失色”,一段时间里,记者送上来的稿子中,总少不了背景交代,悄然间,新闻理论和新闻技巧同频共振;比如,周总在改稿时使用了字序互换的符号,编辑在处理稿件及修改大样时,就会很自觉很主动地学习使用标准的符号,潜移默化中,职业行为与职业规范良性互动。周景飞和周总同姓,看了周总签在审稿卡上的“周”字,觉得特别漂亮,便反复练签字,没多少时间,仿写的“周”字真有几分近似原创的神韵。不过,同事们打趣:一直在模仿,从来没超越。
那几年,全报社使用率最高、人员进出最频繁的,应该是木杓巷31号二楼西边大约20平方米的小房间。这里是总编辑办公室,也是会议室,还是教室。三室合一,不说绝无仅有,起码也是新闻界的新闻。
周一编前会就在这儿开,传道授业解惑同步开启,没有谁愿意请假或者迟到早退。下午三点的会议,大家会提前几分钟,自带折叠椅来到这里紧挨着摆下,连门口走廊上也坐着人。待周总戴上助听器,我们便开始交流拟采写的题材或线索。轮到坐在门边走廊上的记者汇报时,周总会习惯性用手兜住耳廓提醒:阿尼啊?(温州方言,意思是“什么”)大声一点,再讲一遍。于是,记者会站起来,尽量往前探身,拉高嗓门再重复一次。听清楚后,周总笑了,大家也笑了。轻轻松松的氛围中,周总开始对题材和线索一一剖析,或快速敲定,或精要点拨,或提出新的建议。有记者一时还摸不到线索,周总会把已拟好的必做题和选做题分派给他们,并和蔼地补上一句“下次尽可能自备选题哦”。渐渐地,记者们发现,循着周总点拨的线索和路径去采写,少了很多东磕西撞的麻烦,稿子见报后,被采访的对象满意,一起跑线的同行点赞,读者反馈也很不错,常常是一石三鸟,满满的成就感。如今都市报的名编辑、名记者李雪锋、陈忠等,就是当年经周总反复点拨而快速出圈的。去年亚运会期间,都市报资深记者叶海鹏采写了一则题为《温州一座小镇创“亚运奇迹”》的消息,让人耳目一新。仔细看,其稿子传递出来的新闻敏感及业务功底还是带着木杓巷基因。
邵敏采写了一篇通讯《小南门河咏叹调》,以小南门码头的静寂和内河轮船的落寞,反衬公路交通的日新月异,适时提出关于小南门河未来的思考。周总大加赞赏,并自然过渡到专业培训——他说,“变化即新闻”,上至大政方针,下含柴米油盐,变化越大,影响越广,新闻价值越高。他还说,“呈现变化重视角”,不一定非得跟着热点屁股转,从“冷”处入手,也是路径。身边案例,专业金句,大道至简,通俗浅显,易记,关键是可操作性极强。一直为找不到新闻而苦恼的记者,一听便恍然大悟,且自信满满。同事们都说,那几年专业上的收获,绝不亚于在大学读四年本科。
就这样,由案例入手、解概念之惑、促感悟升华的“新闻教学”,陪伴我们度过了创业初期激情燃烧的岁月,也铸成了侨乡报人敬业专业的鲜明基因,为打响“侨乡报,都说好”的媒体品牌提供了强有力的新闻支撑,为心心念念的“自主孵蛋”注入了不竭的专业营养,更为后来温州都市报锻造了坚实的人才压舱石。
木杓巷那个时候,很苦,很难,但很有奔头。虽在崎岖中跋涉,但向好之变看得见,摸得着。也正因为尚在艰难中前行,前瞻性的谋划和布局尤为关键,每一步都渗透着报社决策层的担当和良苦用心。
如果当时就守着周报的小日子,小富即安,不去谋划后来的增期扩版,相信没有人会对周总有半句怨言。外边许多人当时还劝说,“老周,算了吧。”言外之意是,见好就收,别再折腾了。可周总有自己的主见:温州日报一路领先,温州晚报势头正猛,想在温州报业市场有立足之地,侨乡报必须向“每天出报”挺进,砸锅卖铁也要力争。不然,停滞就是倒退,沉舟侧畔千帆过,很快就会走回老路。顶着诸多压力,增期扩版总算获批,改为一周4期,每期8版。我们自己又增出一期《休闲周末》,让周一至周五这5个工作日天天有报。何总多次感慨道,如果不是周总的坚持,恐怕就没有后来温州侨乡报的快速发展。
增期扩版还在申报之中,周总就开始调整业务学习的重心,适时由原来的“深度+”转向“时效+”,重点训练记者的新闻敏感、时效把握、采编速度和审读把关。请曾担任过温州日报总编辑的丁春霖老师为经济报道把脉策划,请老报人戚俊伟、张京声老师为版面审读把关。特聘市文联主席刘文起、大律师童平宇等,担任《新苗》《大众法苑》等专版的主持人。
一天,周总把李罗华和我叫过去说,我们三个人的工作内容和流程换一下。乍一听,还真有些懵圈。怎么换?为什么换?见我和罗华一脸疑惑,他解释道,“我迟早要退的,活要你们年轻人来干,这样,罗华接薛元的活,原来的编辑工作由我来做,我的活由薛元去做。也就是说,我当要闻编辑,罗华当部主任,薛元负责要闻版终审,这叫提前演练,早入角色。”就这样,试出周五报时,我和罗华都成了周总的上级。这,大概可算得上真真切切的绝无仅有!说实话,当上级的上级,还真没什么事可做。该处理的,周总都处理好了,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审稿卡上写一个“发”字,然后签下姓名。活少,收获不少。周总编好的稿子,一如教科书般的存在,从中我们学会了编辑必备的操作要领,或多或少悟出了一些应时、应急、应变的编辑精髓。前瞻布局,殚精竭虑,角色互换,用心良苦,真让我们难以忘怀。
只是,流光容易把人抛。
一眨眼,五年快要过去了。在周总临近退休的那段时间,我们编辑部有个约定,周总在,大家绝不提与“退”相关的话题。在我们看来,周总不会退,也不能退,我们担心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触引周总的伤感。
一天深夜,很冷很冷,风很大,又下着雨。周总看完大样,拿出雨衣,准备骑车回家。
我说:“周总,今天报社的车在,驾驶员也在,送你回家。”
“让驾驶员早点休息吧,我天天骑,习惯了。”周总边说边出门。
我还想坚持,“这么冷,送一下吧。”
周总似乎看出我的心思,笑着说:“谢谢啦,以后都得骑车,现在坐车多了,将来会想偷懒的,怎么办?”说完,拉好雨衣,骑上车,融进雨夜之中。
望着周总渐行渐远的背影,莫名的酸楚油然而生,但很快被自豪所替换。是啊,功力必不唐捐,功成不必在我,师傅如此豁达通透,作为徒弟,何其幸运,何其荣光!
何总也曾多次跟周总提起,请周总退休后留下来,“丁总他们都在,您就继续带带我们的采编团队。”每一次,周总都非常坚定地拒绝,并说:“前任退了之后留在原单位,没有好处只有坏处,我不能给侨乡报添堵。”
格局,格局。情怀与担当齐飞,格局共通透一色。斯人已逝,留给我们的人间清醒,弥足珍贵。品读《落霞集》,你会发现,情怀依然闪亮,担当愈发震撼,格局尤显灿烂。这,哪是落霞?这是报人心中永恒的不落之霞。
雁山苍苍,
瓯水泱泱,
报人风范,
山高水长。
甲辰清明,
以此祭恩师。
(作者薛元,曾任浙江省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、温州市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、温州都市报总编辑)
网友评论:
展慈 [回复] 9
感动!!
2024-05-27 20:1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