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诗今读·古诗里的“处”仅作“地点”讲吗？——《雨霖铃》新读

栏目主持人：郑杰 杭州高级中学钱塘学校教师。在《中学语文教学》《语文学习》等发表论文十余篇。辅导学生发表和获奖作文百余篇。努力做一个爱阅读、爱思考、爱写作的“三爱”老师，并培养“三爱”学生。

朋友向单位请了假，去看他远在异国他乡的太太和女儿。阔别三年，得享天伦之乐，我们都为他感到高兴。回来的那天，他对我们说：“下次再见她娘俩，不知是什么时候了。”我调侃道：“你这是‘此去经年，应是良辰好景虚设’啊。回来的时候，你哭过没有？”我亦由此想起了好多年前教过的一篇课文——北宋词人柳永《雨霖铃》：

寒蝉凄切，对长亭晚，骤雨初歇。都门帐饮无绪，（方）留恋处，兰舟催发。执手相看泪眼，竟无语凝噎。念去去，千里烟波，暮霭沉沉楚天阔。

多情自古伤离别，更那堪，冷落清秋节！今宵酒醒何处？杨柳岸，晓风残月。此去经年，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，更与何人说？

杨柳岸晓风残月图 刘二刚

反复念叨之后，有了一些和原先不同的新看法。

一、“留恋处”的“处”不作“地点”讲，应作“时候”讲。去年拜访周掌胜老师的时候，他送我一本他的《新编千家诗评注》，里面提到“处处闻啼鸟”的“处处”表示“时时”的意思。理由是，孟浩然“春眠不觉晓”，还没起床，怎么能听到“各处”的鸟叫声呢？我一想，和我固有的认识有差异，但觉得有些道理。去王瑛的《诗词曲语辞例释》里一查，果然，“处”有“表示时间”的意思。像元稹《鄂州寓馆严涧宅》“何时最是相思处，月落斜窗满寺钟”、杨万里《儿啼索饭》“朝朝听得儿啼处，正是黄粱欲熟时”、高九万《归寓舍》“梅欲开时多是雨，草才生处便成春”中，“处”与“时”对照使用，是互文手法，说明两者意思一致。我想起《雨霖铃》的另一个版本，此处作“方留恋处”。“方”，正当的意思，那么这里的“处”解作“时”更无疑问。“方留恋处，兰舟催发”应解作“正当我留恋不已的时候，精美的船上的舟子已经在催促我出发了”。我以前望文生义，理解为“我留恋着这个的地方，可是……”，是不对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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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同理，“今宵酒醒何处”的“处”也作“时候”讲，不作“地点”讲。这句话后面跟了“杨柳岸，晓风残月”，好像是一个景色凄美的地点，实际上，作“地点”讲是不通的。“我”在离别的当晚喝个大醉，醒来已经在“杨柳岸，晓风残月”这个“地方”了。过去我对学生说，地方不同更表现出柳永的相思之苦，虽亦能暂时把学生唬住，实际心里还是觉得于理有亏，有些牵强。如碰到一个好学深思的学生，问我“为什么作者忽然提到酒醒的地方？这个地方在抒情上真的很重要吗？和上下文联系起来通顺吗？”，我便要擦汗。这下我明白了，“处”在这里作“时候”讲就通了。“我”在离别的当晚喝个大醉，醒来定是“杨柳岸，晓风残月”的“第二天拂晓时候”了。彼时才醒，足见当晚饮酒之多、苦闷之深。就像一首歌里唱的：“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，你就不会明白你究竟有多美。”以饮酒之多，侧面写挚爱之深或离愁之苦，因为爱而不得，不忍分离而不得，古今正同。再看此词的下阕，如“清秋节”“经年”“良辰”等，就会更明显地发现，作者一直在通过“时间”强调别时、别后的凄苦。按照我之前的理解，此处忽然插入一个“酒醒的地方”，真是不伦不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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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“执手相看泪眼”的“相”，不是“相互”的意思，而是表示“动作偏指一方”。该句可以翻译为“我握着她的手，看她泪眼愁眉的样子”。男的没哭，女的一直在哭，这比较合情合理。如果理解为双方都在哭，这场景固然凄惨有余，但想起来实在觉得肉麻。柳永词中虽然有“多情自古伤离别”的深情形象，但从不痴情到流泪。《八声甘州》写“想佳人、妆楼颙望，误几回、天际识归舟”，“我”也只是“倚栏杆处，正恁凝愁！”而已；《蝶恋花》写相思，“我”也只是“对酒当歌，强乐还无味。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”而已；《忆帝京》写得最露骨，也只是“万种思量，多方开解，只恁寂寞厌厌地。系我一生心，负你千行泪”而已。“负你千行泪”，正说明“我”没有“千行泪”。柳永的词描写“多情”的男主人公形象，但他的泪腺并不发达。我之前调侃朋友与妻儿分别时哭得泪流满面，确是有违“常理”的。

杨柳岸晓风残月图 苏曼殊

四、“竟无语凝噎”的“竟”，是“终”的意思，不是“竟然”的意思。“我”握着她的手，本来是打算说几句“安慰”的话，可是看着她的泪眼，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。太违心的话说不出来，画面太感伤也不忍说。万种柔情，万般无奈，都在一个“终”里。《雨霖铃》最有表现力的几句在这里，其中最精华的一字便在“终”上。如果把“竟”解释为“竟然”，“我”握着她的手，看着她的泪眼，竟然说不出一句话，和上句比比，在细腻心理的描写上，两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计。

编辑 夏忠信

审读 徐卉

责编 黄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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