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66年的王安石暂不想“奋起变革”——读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

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册有王安石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一词，道是：

登临送目，正故国晚秋，天气初肃。千里澄江似练，翠峰如簇。归帆去棹残阳里，背西风，酒旗斜矗。彩舟云淡，星河鹭起，画图难足。

念往昔，繁华竞逐，叹门外楼头，悲恨相续。千古凭高对此，谩嗟荣辱。六朝旧事随流水，但寒烟衰草凝绿。至今商女，时时犹唱，后庭遗曲。

作者简介：

郑杰，杭州高级中学钱塘学校教师。在《中学语文教学》《语文学习》等发表论文十余篇。辅导学生发表和获奖作文百余篇。努力做一个爱阅读、爱思考、爱写作的“三爱”老师，并培养“三爱”学生。

解读：充满忧患的怀古词

宋代杨湜《古今词话》云：“金陵怀古，诸公寄词于《桂枝香》凡十三余首，独介甫最为绝唱。”介甫即王安石。杨湜在宋人的十三首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中，把王安石的作品推为第一。梁启超《饮冰室评词》亦云：“李易安谓介甫文章似西汉，然以作歌词，则人必绝倒。但此作却颉颃清真、稼轩，未可谩诋也。”说李清照评价王安石的文章写得好，但词写得不佳。梁启超却说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一词，足以和周邦彦、辛弃疾的词作媲美，谩骂不得。

王安石肖像

本词上片写金陵之景，萧瑟而含有意趣；下片抒怀古之情，深沉而悲凉难抑。尤其是下片，作者先对“繁华竞逐”而不知未雨绸缪的金陵权贵流露鄙薄，后对“谩嗟荣辱”而不知吸取教训的前人抒发愤恨，末对“六朝旧事随流水”之后“犹唱后庭花”的商女表示无奈。从权贵写到前人、商女，说明古往今来，没有人真正吸取了盛衰兴亡的历史教训：或在繁华中醉生梦死，或以第三者的立场发几句不痛不痒的牢骚，或将国家危亡置之度外，以平稳度日为追求。假如都是这么一帮人，那么金陵再一次的覆没是指日可待的。

明·郭存仁《金陵八景图·秦淮渔笛》

王安石词中有一种“忧患意识”，可以看作是对杜牧“秦人不暇自哀，而后人哀之；后人哀之而不鉴之，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”（《阿房宫赋》）的回应。

疑惑：是“奋起变革”之作吗？

把这样的作品编入教材，能潜移默化地培养学生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意识。但教材认为本词是“王安石罢相后退居金陵”之作，其目的是呼吁“空叹兴亡荣辱其实没有意义，奋起变革，有所作为，才可以避免重蹈覆辙”。这两个解读似乎值得商榷。

“奋起变革”的作品，基调应当是亢奋昂扬的。但王安石此词上片赏金陵之景，由“送目”始，经“澄江”“翠峰”“归帆”“残阳”“酒旗”“云”“鹭”等一气写来，至“画图难足”终，总的基调是欣赏的、舒畅的，不是亢奋的。下片风格陡转，由风景及历史，由感性及理性，情感遂转为严肃、沉重。作者见世人忧患意识薄，故有伤怀之意，但无“奋起变革”之心。下片“念”“叹”等消极的动词，以及“流水”“寒烟”“衰草”“商女”等凄婉意象，无不透露出作者的失落之情。“奋起”之说，从何说起？

与教材不同，刘成国《王安石年谱长编》将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断为治平三年（1066）所作，而非王安石罢相后所作。据《长编》载，王安石因母亲去世辞官回乡。治平二年（1065）十月十一日，丁忧结束，复为工部郎中、知制诰，皇帝命他回朝廷。到十月二十七日，王安石却两次上书，向皇帝请病假：有病在身，故不到中央做官，愿在江宁（金陵）作一个地方官。治平三年（1066），王安石第三次上书请病假，说自己绝无消极怠工之心，只是病情严重，不能远到京师，在金陵做官一样可以为国效力。为了表明决心，他表示等到自己身体恢复，还是可以到中央做官的。皇帝看到王安石这样诚恳，也就只好答应他的请求，许他担任知江宁府。王安石若有“奋起变革，有所作为”之心，何至于此？

教材说该词是“王安石罢相后退居金陵”而作，可是王安石两次罢相分别是在1074年和1076年。依笔者愚见，教材说此词作于罢相后，可是词中并无“奋起变革”的证据，教材的说法难以成立；应以《长编》所断为是，1066年的王安石三辞赴阙，想要“有所作为”的人不当如是。1066年，王安石为官江宁，设帐讲学。他病中恬淡看景，冷静思史，生悲凉之意，是合理的。

佐证：王安石1066年写的诗词

参照王安石1066年的其他作品，对进一步佐证《桂枝香》作于1066年是有帮助的。1066年，王安石作《金陵怀古》七律四首，其一如下：

霸祖孤身取二江，

子孙多以百城降。

豪华尽出成功后，

逸乐安知与祸双。

东府旧基留佛刹，

后庭余唱落船窗。

黍离麦秀从来事，

且置兴亡共酒缸。

以及《南乡子·自古帝王州》一首：

自古帝王州，郁郁葱葱佳气浮。四百年来成一梦，堪愁。晋代衣冠成古丘。

绕水恣行游。上尽层楼更上楼。往事悠悠君莫问，回头。槛外长江空自流。

上述一诗一词，都以金陵为议论对象，抒发历史兴亡，《长编》断为1066年。这两首诗词在意象的使用和情感的表达上，都与《桂枝香》有相似之处。如“豪华尽出成功后，逸乐安知与祸双”与“念往昔，繁华竞逐，叹门外楼头，悲恨相续”表意相似，“后庭余唱落船窗”与“至今商女，时时犹唱，后庭遗曲”相似，“四百年来成一梦，堪愁”与“六朝旧事随流水，但寒烟芳草凝绿”相似……因此，有理由相信这三首诗词应当作于同一时期，即1066年。

通读王安石1066年的三首怀古诗词，我们固然可以说他有忧国忧民、怀古伤时之意，但谓其有“奋起变革，有所作为”之志，过矣。三年后的1069年，王安石升任参知政事，主持变法，从此成为政治上的大忙人。1066年的他，退避金陵，远离政治中心，犹有余闲呼吸自由的空气。不去剥夺他的自由，可好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