瞧，这两口子

太湖之滨，有一所出名的武术学校——湖州文武学校，这所学校的经营者是一对温州人：周清泉和他的妻子曾松平。他们的学校很出名，但他们的婚姻故事比这所学校还要出名。

一日，我去学校，夫妻俩烹茶陪我品茗。清泉端坐在茶台前，松平于一侧添茶加水。清泉故意显摆，夸张地对其妻呼来唤去，松平则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目，举案齐眉。

此时，一副校长找松平：“师母……”

“什么师母？是母狮！”清泉目光中闪出一丝调侃。

这已是我第N次听他这样称呼其妻了。该校师生都称松平师母，他却倒过来称“母狮”。我曾不解：母狮？河东狮？这位优雅的女士面对公众是淑女，面对丈夫是会发出“河东狮吼”的悍妻，是让丈夫跪搓板的烈女？

日久方知，这只是清泉与爱妻你侬我侬的一种方式。

一句玩笑

怎么样？长大了嫁给这个哥哥！

周清泉1957年生，平阳人，小学三年级因贫辍学，11岁学篾匠，12岁时一次上山砍竹被毒蛇咬伤，被一老药农救起，老药农是江西武林高手韩元吾。

清泉自小爱武术，却一直无缘拜师，毒蛇那一口使他得识武林高手，遂拜韩元吾为师开始习武。

寒暑六载，18岁的清泉学成下山开馆授徒，他辗转江西、湖北、福建、河南、浙江，教习学生近万人，渐渐名播武林。

平阳县体委闻清泉盛名，辗转找他，邀其回乡教习武术。平阳是武术之乡，素有尚武之风，清泉欣然答应。

清泉办武术班的通告发出，全县数千人报名，苍南县也邀其教武术，清泉肩挑两县，奔波往来，名声大振。

只是有一事烦恼，长年忙于传授武术， 清泉还是“小生三十五，衣破无人补”——光棍一条。

清泉一表人才，又是名人，可他在女孩面前总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。给他介绍对象的踏破门槛，他都没什么感觉。这样一耽搁又是几年。

1990年，清泉33岁。

一天，清泉堂兄约他来家，神情严肃：“给你介绍个对象，这次，你不能拒绝！”

对堂兄的美意，他仍不以为意，让徒弟先去探个虚实。徒弟告诉他“是个美女”。

果然，姑娘一头齐耳短发，明眸皓齿，明艳动人。一见面，清泉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，“众里寻她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。

这位美女正是曾松平。

23岁的松平是平阳美女，中学英语教师，父亲办有酒厂和糖厂，家境优渥，正待字闺中。

从第一眼看到，清泉便在心中默许了。此时的他开始担心，自己只读过三年书，年纪还比她大10岁，她条件那么好，能看中自己吗？

也是缘分，松平第一眼见到清泉不由得愣住，是他？原来十四五岁时，松平在姨妈家曾与清泉同桌吃饭，当时姨父曾与她开玩笑：“怎么样？长大了嫁给这个哥哥！”她羞得一溜烟跑掉了。

而今哥哥事业有成，羞涩小妹也已出落得如花似玉。眼前这位白衣白裤白运动鞋的帅哥，已是名闻遐迩的武林高手，坊间还盛传他单枪匹马打败6个劫匪的传奇故事，年纪轻轻徒子徒孙已遍及半个中国。

这不就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吗！松平已在心中认可他了。

缘分这东西，苦等不来，来了就拆不散。平阳产的猛男和平阳产的美女就这样走到了一起。

1991年，他们结婚了，清泉满心喜悦，忍不住对其母说：“我把天底下最好的媳妇娶回来了！”

结婚时，清泉已兼任苍南县武术教练。后来，松平辞去教职，在苍南县浙南最大的参茸市场中经营一家“参茸饭庄”。

清泉性喜结交，常呼朋唤友到妻子开的饭店白吃白喝，而松平又是一个豪爽大度的“阿庆嫂”，以丈夫之好为好，以丈夫之乐为乐，凡丈夫之友，她都盛情款待。饭店开得红火，就是不赚钱。不过这却给了他们夫唱妻随的机会。

一个难关

夫妻同心撑起一个奇迹

1993年，清泉松平夫妇生活发生180度大转折。其时国家鼓励民营资本进入教育领域，民办教育在全国勃兴。清泉久办武馆，早欲办一所既教武术又教文化的学校，夫妇俩一磋商，马上决定卖掉新建的房子，又向亲友借了20万，带着儿子，租了场所，办起了武校。

清泉数十年习武，秉承师傅教习的绵拳套路，并不断挖掘搜集数百年来散落在民间的绵拳精要进行整编，独创出南山绵拳系列套路。如今，《南山功夫》一书已由北京体育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。

长期教习武术，清泉颇有心得。办学初，他招收的学生中相当部分属于桀骜不驯、被学校开除的学生，性格叛逆强悍。他抓住这些学生争强好胜、尚武好斗的天性，以武术为诱导，激发他们的学习热情。

松平原本就是教师，有较丰富的教学经验，精心研磨，成功探索出“以文为本，武为文用，文武结合，动静相济”的独特的教学方法，让学生在“动”中得到“发泄”，再辅之以静，这种动静结合的教学方法效果显著。浙江省教育厅原厅长侯靖方称赞：多办一所这样的学校，就少办一所监狱。

夫妻合力，学校办得红红火火，规模从几十人、几百人到上千人，原有的校舍容纳不下，他们决定在浙江与江苏交界的太湖边的父子岭村建新校舍。

建校工作繁重劳心，清泉四处奔波，从1996年5月到1997年10月，他为了盖下30多个公章，跑了270多趟，忙得几次晕倒，松平对丈夫更是体贴有加。

新校舍耸起，危机却已逼近，学校资金告罄，教师连工资都发不出，清泉夜不能寐。

松平心疼丈夫，遂向老父求援。

在平阳，曾家以其良好的家风饮誉当地，其父得知女婿办学陷入困境，毅然处理掉经营多年的两个厂，筹款600余万，松平六个兄弟姐妹也主动出钱出力予以帮助。清泉非常感动。此后办学多次遇到困难，妻子都鼎力相助，帮他渡过一个个难关。

2001年，当地教育局和清泉积极互动，率先全国在武校试行教育券，此举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，浙江省教育厅专门召开教育券制度专题研讨会，周其仁等名家纷纷撰文对此进行评价，一时间，武校名声远扬。

新世纪初，一座9万平方米的古色古香的校园在太湖边耸起，清泉和他的学校光环四射：中国民办教育十杰校长提名、全国先进民办学校校长、全国十大武术名校、浙江省第十四届“春蚕奖”获得者。

据统计，近十多年来，该校学生在省级、国家级和国际性武术比赛中获得70余项团体冠军，金牌2000多枚，金杯100余座，学生在全国统一的高职考中，上线率连续20年超过95%，堪称中国民办教育的一个奇迹。

一个特例

没有妻子陪同参加不了活动

清泉对妻子一往情深，平日里百般呵护。1997年，松平打乙肝疫苗过敏晕倒，清泉冲过来背起她就往医院跑。那时还没有车子，学校离医院较远，妻子体重65公斤，他一路狂奔到医院，几近虚脱。一次，松平生病住院手术，准备请个护工，他不同意，亲自日夜陪伴，端饭倒水，端屎端尿，让病友都很感动。

清泉交游广泛，却从未有过花边新闻，倒是常见他当妻子面向友人吹嘘过去女友如何追他。面对他的“挑衅”，其妻波澜不惊，无动于衷，从不接招。他很气恼：“别的女孩都喜欢上我了，你还高兴？”松平笑道：“女孩喜欢你，证明你很优秀，最后你还是娶我，说明我比她们都好呗！”

松平说：“他除了工作就是学习，没有花花肠子，学校男女老师都以他为榜样。他常说：女的在学校工作要让家里的老公放心，男的在学校工作要让家里的老婆放心。他走到哪里我都很放心！”

松平对他放心，放手；他身正行直，心无旁骛，两人出双入对，形影不离。

松平认为自己够幸福。几十年办学，清泉已小有名气，也算富起来了，财务自由了，有些人富后朝三暮四，可清泉不是那种人。特别是他每次外出，见领导，会朋友，参加各种聚会，外出旅游，必携妻同行。凡有活动邀请，他总要问：能不能带老婆？不让带就不参加。有些活动清泉不参加还真不行，譬如清泉是浙江省武术协会副主席，每年都会参加各种比赛。武协规定，参加比赛不能带家属，但这一规定对清泉无效。他每次都带妻子参加，武协只好为他开个特例，理由竟是：周清泉没有独立生活能力，没有妻子陪同他参加不了活动。而浙江书画界的人都知道，周清泉没老婆跟着，纸笔在哪里都不知道。

钱钟书称杨绛是“妻子、朋友、情人”三位一体的好伴侣，清泉松平是四位一体——他们还是画友。清泉乃赳赳武夫，却有许多文人癖好，如爱书法入迷，喜欢写诗。近十年来，他在书法上发力，松平则爱上绘画，夫妇俩夫唱妇随，琴瑟和鸣。

武校内有个“清松书画院”，展示的绝大部分是夫妻俩的书画作品。而书画院就是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。

杭州书画家宋一洲说：“他们啊，周不离曾，曾不离周，一旦离开，就会一事无成。”

一次，清泉从手机里翻出松平年轻时的照片向我显摆：“漂亮吧？”满脸的爱意溢于言表，“中国只有一个太湖，太湖只有一所武校，武校只有一个周清泉，周清泉只有一个老婆！”

一个“抱怨”

最好的夫妻也会产生矛盾，何况清泉是一介武夫，性又急，夫妻难免发生冲突。在处理夫妻矛盾时，松平堪称一绝。

清泉这人有点孩子气，有时任性，而松平出于关心，常常要管，于是一些矛盾因爱滋生。清泉爱热闹，常呼朋唤友来聚会，三天不来客人就会郁闷。而朋友一来，少不了要喝几杯。开头，他的胃还没坏，功能好得连“石子都能消化”，于是隔三差五喝上一瓶半瓶的，松平从健康出发，劝他少喝，他不听，有客人时理直气壮地喝，没客人时半夜也会偷着喝，反正酒是他自己酿制的“还童酒”。那酒是用几十味中草药和补品泡就的，味甜，性柔。他爱劝酒，把客人喝倒是他的一大乐趣。而用“还童酒”待客使他屡屡得逞，不明就里的客人误认为这酒甜，“饮料一样，好喝”，喝着喝着便倒了。见客人喝倒，他就会特别得意。

他得意，曾松平却担忧。每逢喝酒时，曾松平就小心伺候，控制住总量，把握好节奏，不让他多喝，有时也会搞些小动作，兑些矿泉水什么的。对此，他恼火，有时会耍赖，想方设法骗过她继续喝。结果呢，有一次喝大了，喝得胃大出血，到医院抢救，进了ICU。

清泉是夜猫子，他的微信号就叫“夜灵猫”，不到凌晨不睡，加上喝酒时光顾喝酒，常忘了吃东西，夜深便会肚饥，他就偷偷搞点夜宵，吃个偏食。她担心他的健康，往往不让他吃夜宵，偷吃夜宵一旦被发现，她便会制止，于是也会产生一些小冲突。

松平情感细腻，但理性，当丈夫情绪失控时，她总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情，绝不火上加油。一次，他给松平打电话没接，他生气了，回来后夺下她的手机要摔。她笑了：“摔吧，摔坏了我又有新手机了！”

他们的生活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：他向她发脾气，冲她吼，她朝他笑，他常感拳头打在棉花上，没用。

松平脾气好，好得没脾气。对此，他承认。他说，不管自己怎么发脾气，她永远咧嘴笑，从不生气。有一次他恼火了，火山即将爆发，她见状忙说你等等，搬了条凳子坐他面前，笑对他说：“现在好了，要发脾气，冲我来吧！”

看着妻子的笑脸，他气泄了。

“我们不发脾气好不好？发脾气多累啊！”她见机劝慰。

松平在处理夫妻关系上总能掌控火候，拿捏得当。有人称松平以柔克刚，把夫妻关系调适得如此和谐，堪称楷模。

莎士比亚说，一个好妻子，除了处理家务外，还兼有慈母、良伴、恋人三种身份。松平就是这样的好妻子。她对丈夫宠爱有加，出差时买票、住宿、吃饭全是她操心。许多时候松平扮演的既是妻子又是母亲的角色。久而久之，清泉退化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，他以妻为娘，亦妻亦娘，什么都不必操心。一旦妻不在，一切便乱了套。

一次来了客人，松平不在，他陪客人喝咖啡。结账时一摸口袋，没带钱，只好任由客人掏钱结账，这使很好面子的他很没面子。

一次出远门，松平因事不能同行，他只好独自出门。不久电话来了，他误了航班，丢了钱包，非常狼狈。回来后冲松平猛发脾气，发完脾气，又感到发错了对象，于是严肃地对她说：“以后你不能这样宠我，害得我什么都不会，我以前不是这样的！”

清泉曾“抱怨”妻子脾气太好，“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”，称她“母狮”，实际上是故意“寻衅滋事”，试图激怒她。可 “母狮”总是春风拂面，从不河东狮吼。

清泉和松平的美满婚姻是他们事业成功、生活美满的主要原因，他们既是生活伴侣、工作伴侣，还是精神伴侣，他们确实是“模范夫妻”，是“神仙眷侣”。

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家有悍妻，常受妻子暴虐。他深有感触地说：娶一位好老婆的男人，会变得快乐，娶一位坏老婆的男人，会变成哲学家。

看来，周清泉这辈子永远当不了哲学家了！

叶辉

（作者为光明日报高级记者，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）

责编：王金杰

2024年2月3日04-05版